玉刻千年詩 刀裁萬古情

本報記者 馬思為
銅山玉雕
玉雕是中國傳統(tǒng)工藝美術中文化內涵最豐富、藝術成就最輝煌、經(jīng)濟價值最高的特種工藝美術品之一。作為為數(shù)不多能完美融合精神價值與物質屬性的藝術瑰寶,它不僅承載著博大精深的思想內涵、鮮明的時代印記與濃郁的藝術氣息,更凝聚著綿延千年的人文精神。縱跨古今歲月,這份獨特的藝術魅力始終未曾褪色,依舊在時光長河中熠熠生輝,展現(xiàn)出強大的生命力與傳承力。
●受訪人
杜牧風,銅山玉雕非遺項目傳承人、玉雕設計師,擅長將玉石的天然紋理與山水、花鳥、人物等題材巧妙結合,讓作品在精雕細琢中保留自然本真,于古樸氣韻里透出靈動生機。
玉石,凝山川之靈秀,聚日月之精華,自新石器時代便與中華先民結下不解之緣。它不僅是溫潤瑩潔的器物載體,更是流淌在民族血脈中的文化圖騰。
玉雕歷經(jīng)歲月洗禮,始終以“石之美者”的姿態(tài),承載著中國人對道德、審美與生命的深層思考。這份跨越千年的傳承,在銅山玉雕非遺傳承人杜牧風的刻刀下,既延續(xù)著漢文化的雄渾基因,又綻放出新時代的鮮活生命力。
玉脈千秋承古意
玉,是流淌在中華文明血脈中的文化符號。以玉為核心載體的玉文化,自源頭起便貫穿數(shù)千年文明史,不僅深刻塑造了古人的宇宙觀、道德觀與審美情趣,更成為中國文化獨一無二的精神標識,使中華文明在世界文明譜系中彰顯出鮮明的東方特質。
我國玉文化的根系,深植于一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。彼時,先民們在打磨石器的過程中,偶然發(fā)現(xiàn)了玉石溫潤堅韌的特質——它不像普通巖石那般粗礪,也不似金屬那般冷硬,在手中摩挲時,竟能透出如水般的柔光,玉文化的序幕也由此緩緩拉開。
這一時期的玉器,雖受限于原始的工具與技術,多為素面造型,線條帶著幾分粗糲,刻痕也淺淡質樸,卻恰恰留存了文明初創(chuàng)時最本真的古樸之美。不同文化遺址中,玉器風格已初現(xiàn)差異。紅山文化的玉器形態(tài)多以動物和圓形為主,比如玉龍、玉獸等;而良渚文化中選用的玉石更優(yōu)良,制作出的玉器也更加勻稱。
商周時期,玉雕工藝又有了新的進展,此時的玉器琢磨愈發(fā)精細,紋飾也更顯繁復優(yōu)美,除了延續(xù)前代的造型,魚、龜、鳥、兔、蠶等新的動物形象開始出現(xiàn)在玉雕佩飾中,生動反映出當時的生活場景。常見的紋飾有夔龍紋、蟠螭紋、云雷紋、竊曲紋、方格紋等,特別是當時玉雕陽文線條的出現(xiàn),是技法處理上的一大飛躍。
而徐州,作為兩漢文化的發(fā)源地,正是漢玉的核心承載地之一。漢王室尚玉尤甚,歷代楚王墓中皆出土大量制作精良的玉器,無論是造型還是紋飾,都真實反映出2000多年前漢代精湛技藝。漢玉也因此與唐鏡的華麗、宋瓷的雅致、明宣德爐的厚重并肩,成為各歷史時期中國工藝美術的代表作,享譽中外。
漢玉的風格獨樹一幟,氣韻生動間透著雄渾霸氣,線條洗練中藏著豪放風骨,浮雕、圓雕、鏤雕等技藝得到普遍應用,更誕生了被譽為“漢八刀”的經(jīng)典技法——工匠以簡練剛勁的刀法,寥寥數(shù)筆便刻畫出器物的神韻,鋒芒畢露卻不失雅致,成為漢玉最鮮明的“印記”。
與此同時,徐州地處南北交通要道,便利的往來不僅帶來了物資的流通,更促成了文化的交融——南方玉雕的細膩靈動與北方玉雕的雄渾大氣在此碰撞融合,逐漸形成了徐州玉雕“兼南秀北雄”的獨特風格。
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,徐州玉雕廠憑借精湛的工藝與鮮明的風格馳名海內外,徐州也因此與揚州、蘇州并稱為江蘇“玉雕三州”,成為中國現(xiàn)代玉雕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地標,讓千年玉脈在新時代煥發(fā)出新的光彩。
如切如磋如琢如磨
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,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這句箴言,既以玉雕之精細喻君子修身之篤實,也道盡了玉石從混沌璞石到溫潤珍品的漫長征途。
玉雕的開篇,從不是倉促拿起刻刀,而是“相玉問玉”——這是最耗時,也是最考驗功力的環(huán)節(jié),杜牧風常對著待琢的玉料靜坐半晌,他總說:“玉有靈性,你得先讀懂它的脾氣、看清它的模樣,它才肯卸下‘包袱’,為你展現(xiàn)藏在肌理里的美。”
這份“讀懂”,分兩層功夫。一是“辨玉質”,需在燈光下反復觀察玉料的色澤、肌理、綹裂與水線,判斷其價值與可塑性;二是“定題材”,這是“因材施藝”的關鍵。
待“相玉問玉”完成,心中對作品已有了清晰輪廓,便進入“切料”與“劃活”的階段,這是將心中構想落到玉料上的第一步。
切料絕非簡單的切割,而是對玉料的“初次取舍”。和田籽料若形狀規(guī)整,便盡量保留原貌;山料若體積龐大、帶石皮,則需用大型鋸片小心翼翼地去除石皮,取出內部純凈的玉肉。杜牧風切料時,總會放慢速度,他說:“每一刀下去都不能回頭,玉料碎了,就再也回不來了。”
切料完成后,便是“劃活”——將心中的立體構想,一筆一筆畫在玉料表面。杜牧風會用油性筆或特種鉛筆,圍繞玉料勾勒出360度的圖樣。正面看是龍的矯健,側面看是云的舒展,頂部看是紋的繁復,每一筆都要精準,因為后續(xù)的雕琢都將以此為依據(jù)。
可更考驗匠人的,是雕琢過程中的“隨機應變”——隨著工具的打磨,最初的線條會被磨掉,需反復繪制、反復調整;若雕琢中發(fā)現(xiàn)玉料內部隱藏的綹裂,哪怕已畫好大半,也得果斷推翻原設計,重新規(guī)劃線條走向。這份“計劃之外的調整”,反而讓玉雕多了幾分靈動,成為作品獨有的印記。
接下來的“打坯”與“琢磨”,是玉雕的“塑形階段”。打坯又稱“粗雕”,是“做減法”的過程。杜牧風會用“斬砣”按照劃活的圖樣,先切出玉料的幾個大面,再在大面上切出接近造型的小面,將“粗坯”的輪廓勾勒出來。
打坯完成后,玉料上滿是棱角與切面,需通過“琢磨”細化。杜牧風會換下斬砣,根據(jù)作品的細節(jié)部位,換上壓砣、杠棒、扎砣等工具進行全方位的碾磨和調整,把多余的玉料磨去,使玉雕的形象得到進一步的明確和細化。
此時的工作室里,只有砣具旋轉的“嗡嗡”聲與水流的“嘩嘩”聲——水流既能減少粉塵,又能加快琢磨速度,卻也會沖掉劃活的線條,杜牧風便一邊打磨,一邊根據(jù)實際情況在玉器上再做局部的細繪,然后依此用工具勾勒出更加細膩的部分。
當作品的形態(tài)與細節(jié)都打磨到位,最后兩道工序——“拋光”與“上蠟”,便是讓玉器“綻放光彩”的關鍵。
拋光的工具、磨料與琢磨不同,需按“由粗到細”的順序,用不同型號的油石去除玉器表面的粗糙部分,使其磨至鏡面狀態(tài),達到光滑明亮的程度。
“打磨不能急,得順著玉料的肌理磨,才能讓玉的溫潤感透出來。”杜牧風表示,拋光完成后,需給玉器上一層薄蠟,既能保護玉質,又能讓光澤更柔和——至此,一塊璞石才算真正蛻變?yōu)橛竦裾淦贰?/p>
古韻新聲續(xù)雅章
杜牧風的作品里,既有“漢八刀”的剛勁爽利,又有“S線”的靈動飄逸,兩種技法交織,讓玉雕如“活”過來一般。
“漢八刀”是漢代玉雕的核心技法,因“一刀下去,兩面平整,無棱角之滯”而得名。在杜牧風手中,這一古老技法被重新詮釋,他使用的工具名為“扎砣”,底部呈喇叭狀,在玉石上走“刀”時,會自然形成兩個對稱的“倒八字”面,這兩個面的大小、寬度、深度需要完全一致,線條通順如流水。
如果說“漢八刀”是杜牧風作品的“細部靈魂”,那么“S線”便是他賦予作品“動感”的密碼。
在他擅長的“辟邪”(古代傳說中的瑞獸)題材雕刻中,兩條S線的運用堪稱點睛之筆:一條從辟邪的頭部順勢延伸至腰部,再蜿蜒至尾部,勾勒出背部的流暢曲線;另一條則從下頜出發(fā),經(jīng)腹部收于尾端,撐起身軀的飽滿形態(tài)。
這兩條S線絕非隨意勾勒,而是遵循“對稱中求變化”的美學原則。辟邪的身體整體保持左右對稱,確保了造型的穩(wěn)重與莊嚴;而S線的起伏轉折,卻打破了靜態(tài)的沉悶,賦予瑞獸“蓄勢待發(fā)”的動態(tài)感。
杜牧風曾說:“若去掉S線,辟邪便成了僵硬死板的擺件;而有了S線,它仿佛下一秒就要騰躍而起,驅散邪氣。”在他眼中,S線不僅是造型的技法,更是漢文化里“動靜結合”哲學的具象化——就像漢代的畫像石,即便畫面定格在一瞬,卻能讓觀者透過線條感受到車馬奔騰的磅礴氣勢。
技法之外,更令人動容的是杜牧風對玉雕技藝傳承的一份赤誠與擔當,2021年,他特意從鄉(xiāng)鎮(zhèn)篩選出一批殘疾人學徒,免費傳授玉雕技藝。
“玉雕不僅是一門手藝,更是一種‘安身立命’的本事。我希望能幫助他們通過玉雕,找到自己的價值。”在教學中,他從不急于讓學徒上手雕刻,而是先從工筆畫與泥塑教起,讓學徒在一筆一畫中領悟線條的力度與韻律,從不同角度觀察造型的層次與結構。
他常對學徒說:“先學會‘看’,再學會‘雕’;先讀懂玉,再讀懂自己。”如今,他的學徒已能獨立完成玉雕作品,而他自己,則仍在工作室里,日復一日地續(xù)寫著與玉石的對話。
從“漢八刀”的剛勁到“S線”的靈動,玉雕歷經(jīng)千年,始終未變的是“以玉載道”的初心。杜牧風說:“每一塊玉都有自己的故事,我的任務,就是把這個故事講給更多人聽。”這份對傳統(tǒng)的敬畏,對創(chuàng)新的追求,正是徐州民間藝術永續(xù)發(fā)展的動力。
玉魂永續(xù),匠心長存,在刻具與玉石的碰撞中,中華文脈正以最溫潤的方式,走向更遠的未來。


